文|宋诗婷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在春节这个档期,《刺杀小说家》是不应景儿的。
首先,这电影名文艺又陌生,看起来还有点阴森,让买票的老老少少很难亲近。文化圈和影视圈的朋友对《刺杀小说家》这五个字熟悉,但这“IP”的关注度局限于小圈子,对大众来说,它还是太小众了。
其次,在合家欢的氛围下,《刺杀小说家》很难成为亲友同行,相聚电影院的第一选择。《唐人街探案3》口碑崩了,但王宝强的国民度高啊,而且电影喜庆,过年不就图个热闹。贾玲讨父母辈喜欢,《你好,李焕英》的故事又浅显易懂,老少皆宜,连我自己都选了它作为家庭集体观影的片目。中国观众向来不那么好奇幻这一口儿,对于异世界的想象远不如现实主义共情来得刺激,在题材和观影门槛上,《刺杀小说家》就把一部分观众拒之门外了。
排片和票房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过年这几天,《唐探》和《李焕英》在票房和排片上遥遥领先,一个预售领跑,一个后来居上,正打得胶着。《刺杀小说家》位列第三,目前票房4.5亿,和前两者不在同一量级。从这三部题材和风格不同的电影上,基本能看出当前国内电影观众的观影倾向——没有任何一个档期的样本量比春节档更大了。
对我个人而言,整个春节档最期待的电影当然就是《刺杀小说家》。这种期待来自于三方面——对原著作家双雪涛作品的关注,对导演路阳的期待,以及《刺杀小说家》这么飞的小说到底怎么拍成电影?
差不多四年前,“路阳在筹备《刺杀小说家》”就在影视圈传开了。但凡看过《刺杀小说家》原著的业内人都得替他捏把汗。
先说说这小说,《刺杀小说家》同名原著出自东北作家双雪涛的短篇小说集《飞行家》。在双雪涛的小说序列里,《刺杀小说家》是个特别的存在。这位生长于沈阳艳粉街的作家喜欢在故事里呈现东北老工业基地的落寞,讲述那些挣扎于落寞中的个体故事。虽然有些片目,比如《飞行家》《光明堂》的结局都带有魔幻色彩,但故事的根基是现实主义的。
和双雪涛的其他作品相比,《刺杀小说家》在写法上是最独特的。全篇不到三万字,现实世界和小说中的世界并行。现实世界里,一个不知为何想去看北极熊的前银行职员千兵卫应聘到一份工作——去杀一个从未发表过作品的小说家。小说家在创作一部名为《心脏》的小说,小说讲一个奇幻世界里的复仇故事。
按说,写小说不碍事,但聘用千兵卫的人认为,小说里发生在反派赤发鬼身上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事儿很玄虚,但出钱的人信,收钱的人就得干活。在小说的世界里,少年九藏从即将去世的母亲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打算遵照母亲遗愿,进京城,杀掉统治者赤发鬼,为父亲报仇。
在小说文本上,现实世界和小说世界不断交替。这也是电影改编上最难的地方:小说中,两个世界的运转方式和画风完全不同,彼此的转换几乎看不出规律,双雪涛用虚无的意境和情绪将两个世界拧在了一起。这是文学的魅力,它可以有很多留白,但对电影改编来说,这就是个大坑。
虽然不能说完美,但导演路阳在填补“大坑”这件事上已经尽力了。
电影版《刺杀小说家》在整体剧情和结构上离原著很近,但在整体气质风格上已经与小说大不相同了。
看过《刺杀小说家》的人一定对开场的“北极熊”印象很深:
“所以你目前只是为了去北极看北极熊,而愿意来应征这个工作,特殊情况处理师的工作。”
“可以这么说,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事实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搞清楚,所以这么说没什么问题。”
小说里有太多这样的对话,严谨、过分礼貌的律师,找不到意义的前银行职员,还有把写小说视为存在的唯一意义的小说家……原著小说里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多少都有点现代和后现代病,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现实部分有种强烈的现代社会的虚无感和孤独感。小说里初到皇城的九藏,爬了几十棵树,摘下三十多个挂在树上的人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本质上,小说里的小说也和小说里的现实一样,有着虚无和迷惘的气质,只是多了点暗黑。
电影版《刺杀小说家》在底层价值观上做了更商业化的设定。“只要相信,就能实现”,这句口号被写在了电影海报上,乍拎出来,像是从海贼王路飞嘴里说出来的。
这句口号弱化了故事的文学感,从这八个字上就能看出,电影版《刺杀小说家》讲的是个更正面、积极的故事。这句话也让所有人物的动机都更强了。小说里要看北极熊的千兵卫变成了电影里执着于寻找女儿的关宁——这份父子情足以让观众接受他以杀人换女儿的动机。
现实与小说中的世界如何关联和转换?我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去看《刺杀小说家》的。导演路阳给了个让人有点惊喜的答案。
这种关联分几个层面。在小说中,现实世界几乎没有叙事,只是小说家与千兵卫的对话,以及在对话中露出的各自的生活背景。电影里,现实世界的故事逻辑是相对完整的,并且与小说里的世界相呼应。
阿拉丁公司的老板李沐让他的“白手套”屠灵雇佣了关宁,过去六年,关宁一直在寻找女儿,追踪绑架女儿的一伙人。被定位暗杀目标的小说家路空文是李沐曾经的合作伙伴的儿子,合作伙伴早年意外死亡,电影虽未明说,但死因和李沐脱不了关系。李沐雇佣关宁,不仅因为他有扔石头准且狠的特异功能,更是因为路空文的小说里有个小女孩也叫小橘子,和关宁的女儿同名。
这样的故事设定让现实世界自成逻辑,商业犯罪的逻辑也为电影搭建了一个好的商业片框架。
小说里的世界,原著中的小说名《心脏》被改为《弑神》,故事内容显而易见。复仇的故事线弱化了,普通人逆袭的好莱坞式平民英雄故事和与现实对应的父亲救女的故事线被强化,两个故事形成呼应。
除了故事框架,两个叙事空间里人物与人物的对应关系也更直接了。董子健饰演的小说家空文在小说里也叫空文,雷佳音饰演的关宁就是小说里救女的红甲武士。利益熏心的李沐是小说里的赤发鬼,杨幂的角色屠灵是原著小说里开场的律师,在电影的小说世界里,她似乎也对应着附在空文身上的黑甲,他们与正义一方亦敌亦友。
说起铠甲这个“人”(姑且让它做个人吧),得多说两句。它是相对于小说原著,电影添加的最成功的人物。承载的功能还不少:首先,他让电影小说世界的故事更像好莱坞商业片叙事了——英雄身边不是总有个性格古怪、行为古怪的人或东西吗?其次,这铠甲人说话吊儿郎当的,这就结构了原本的奇幻故事,让这部分与现实世界关联性更强,趣味性也更强。最后,他的觉醒对应着屠灵的觉醒,是有人物弧光的。
建立了故事结构和人物上的对应关系,两个世界的割裂感就没那么强了,观众的代入感和观影趣味性也随之增强。
为了增强这种关联性,《刺杀小说家》还在转场和具体的场景设置上下了功夫。现实世界里,关宁在追流浪少年,小说世界里,空文和小橘子被红甲武士追。小说里,红甲武士追逐杀虐百姓,现实世界里,关宁想要了人贩子的命。阿拉丁宣讲会上,李沐的形象被投影放大,接受台下众人的膜拜,像极了如佛一般坐在殿堂上的身躯巨大的赤发鬼。在重庆取景的电影里的三江市重重叠叠的城市空间与小说里的被权利分割的皇城有着类似的空间布局。
从文字叙述来看,原著小说里的两个时空空间相对单调,尤其是现实世界。电影现实世界故事线的扩充让场景和人物更丰富。小说世界部分,更是用华丽的特效、打斗场面和人物形象设计,丰富了视觉效果。可以说,在技术和审美层面,《刺杀小说家》一直在线。
尤其是电影的最后一场打斗戏,简直是神来之笔。小说世界里,雷佳音拎起加特林,嘴里念叨着中国古代空间里不可能出现的阿拉蕾、美少女战士、奥特曼,这种二次元式的表达搞笑、过瘾。从以往的“绣春刀”系列来看,导演路阳似乎不是个擅长幽默的选手,但《刺杀小说家》的确贡献了一些挺高级的笑点,正好应了过年的气氛。
但过于华丽的场景和打斗也让电影在文本层面的缺陷暴露了。虽然现实世界商业犯罪、人贩子,还有新增的特异功能反派角色让电影的类型化和商业性更强了,但其中的逻辑有点禁不住细分析。这可能是因为,小说世界的比重更大,现实世界的故事线无法完整。
如果说,小说《刺杀小说家》有着疏离、孤独的气质,那导演路阳的电影版就是用相同的故事元素,完全不同的节奏、人物动机和底层价值观讲了一个热血漫画般的逆袭故事。显然,后者更容易被目标受众更广泛的电影观众接受。
为了应这商业的景儿,《刺杀小说家》也损失了一些东西,一些原著里的批判性,甚至是路阳以往电影里的反乌托邦和命运感。
也不是完全不涉及,只是都点到为止了。比如,投影前无限放大的李沐和佛像般的赤发鬼,他们是集权的象征,对权力的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强权者内心的虚弱……两个时空的运行方式和其中的人性惊人相似,这是电影藏在正能量下的判断性。
就是这点若隐若现的作者表达让《刺杀小说家》在面对更大的受众群时有点拧巴。和一些没有看过小说的朋友讨论,大家多少觉得,电影现实世界的故事没太圆得住。李沐和小说家的父亲究竟什么恩怨,最终又是如何就范的,小说与现实的关联机制是怎样,赤发鬼眉心的刀为何致命……小说设下的文学想象留白,电影版填了很多内容,但似乎还是不够。对导演喜欢的诗性表达和美学呈现来说,这些疑问都不重要。但对想看懂电影的大过年走进电影院的最普通的观众来说,这太让人抓心挠肝了。
不管怎么说,作家双雪涛这几年很受追捧,几部小说都已经卖出版权,接下来,改编的影视剧会陆续亮相。作为最先上映的改编作品,《刺杀小说家》是合格的,甚至超出预期。五年的时间,导演路阳熬白了头发,也算值了。